人之信仰、事業(yè)，亦為人心之所居。“飽暖思淫欲”，逸居而不敬則為禽獸，即因其肉體雖有寄托而精神無寄托。其人最可憐，心死而自己不知道。

　　而一個偉大的人在精神沒有著落、沒有寄托時，乃愈覺其偉大。如亞歷山大征服世界后之悲哀，是勝利的悲哀；霸王烏江是失敗的悲哀。《西游記》中孫悟空上天堂之后說：“不是甚前倨后恭，老孫于今是沒棒弄了。”——就因無寄托。

　　曹雪芹晚年一切都完了，都放下了，而拿起筆，一部《紅樓夢》出來了。王無功寫《野望》時心是無著落的。“徙倚欲何依”，“欲何依”三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，亦即寂寞心。

　　平常人無著落是無頭蒼蠅，瞎撞。詩人的心與得道之人的心不同，得道是“定于一”，作詩的那點(diǎn)境界，像得道而不是得道，動機(jī)不是“定于一”。因若在作詩前已“定”，則無詩矣；然若“不定”，也作不出詩來。

　　平常人在不愉快時，心是沒有生機(jī)的。心在靜止時（不起作用）是《佛經(jīng)》所說的不思善、不思惡，若用儒家的話講就是“喜怒哀樂之未發(fā)”（《中庸》一章）——止水。有動機(jī)時如水波動，是詩心。

　　心靜止時是詩的本體，動是后起的，非本體，然必動而后能生（表現(xiàn)出來）。

　　由小到大、由有到無是生，動不一定是生。

　　詩人的話也是平常的，而說出來卻生動美麗，復(fù)雜動人。平常人之簡單不能動人，只因其只是動而未生，心不愉快時只能動而不能生，故沒有生機(jī)。詩人寫悲哀、痛苦，照樣復(fù)雜動人，何以故？有生機(jī)也。

　　王詩“樹樹皆秋色，山山唯落暉。牧童驅(qū)犢返，獵馬帶禽歸”四句，以及末二句“相顧無相識，長歌懷采薇”，生機(jī)旺盛。真正寂寞，外表雖無聊而內(nèi)心卻忙迫——身閑+心忙=寂寞。王氏此詩便在此情緒中寫出，然此時是矛盾、破裂，最不易寫出好的作品。

　　王氏此詩是凄涼的，平常人寫凄涼多用黯淡顏色，不用鮮艷顏色。能用鮮明調(diào)子去寫黯淡的情緒是以天地之心為心。——只有天地能以鮮明調(diào)子寫黯淡情緒，如秋色紅黃。

　　以天地之心為心，自然小我擴(kuò)大。心內(nèi)是寂寞黯淡，而寫得鮮明。王氏首尾四句“東皋薄暮望，徙倚欲何依”、“相顧無相識，長歌懷采薇”，不見佳，然詩實(shí)自此出；而此詩之成為好詩，不只在中間兩聯(lián)。凡文采、美的光彩皆須從內(nèi)里透出。

　　（文章來源：《顧隨講壇實(shí)錄》）